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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毅 學術研究 2023,(05),36-41+187
摘 要:
為了正視并回應福柯對于“壓抑假說”的批判,需要回顧精神分析發(fā)明“性欲”的歷史語境,梳理壓抑假說的來龍去脈,尤其是澄清弗洛伊德與馬爾庫塞兩人壓抑假說之間的重要差異。在此基礎上,通過分析福柯對壓抑假說的批判以及對生產(chǎn)問題的強調(diào),凸顯這一批判本身以及對這種批判的理解可能存在的問題。最終,通過找到?屡c精神分析相關理論之間的潛在對接點,揭示圍繞壓抑與生產(chǎn)而展開的這場爭論的實質(zhì),以及“基于壓抑的生產(chǎn)”這一可能的出路。
關鍵詞:性;壓抑;生產(chǎn);?;精神分析;
進入現(xiàn)代以來,西方社會究竟是加劇了性的壓抑,還是促進了性的生產(chǎn),這個問題通常會被視為?屡c精神分析爭論的一個焦點。然而,這一論題本身卻可能由于片面夸大了爭論雙方互不相容的程度,武斷預設了雙方其實并不存在的必然矛盾,而最終可以被歸結(jié)為一個偽問題。通過深入解讀,一方面可以發(fā)現(xiàn)?聦τ谒^“壓抑假說”(hypothèse répressive)的批判有待進一步辨析與澄清,不宜被簡單視為?聦Ωヂ逡恋聣阂掷碚摰幕\統(tǒng)否定或徹底拒斥;另一方面,也不難理解精神分析雖然強調(diào)壓抑,卻從未忽視被壓抑的性由此生產(chǎn)出各種新形態(tài)的可能,從而揭示出壓抑本身所蘊含的生產(chǎn)潛力。毋寧說,雙方更多是從各自的思想進路與實踐關切出發(fā),其側(cè)重點雖各有不同,但并不排除兼容并蓄的可能。
一、“性欲”的發(fā)明與“壓抑假說”的提出
按照?碌挠^點,嚴格意義上的“性欲”(sexualité)并非古已有之,而是西方進入現(xiàn)代以來的一種“發(fā)明”。1自17世紀以來,隨著各種現(xiàn)代科學的誕生,“性”(sexe)也日益成為科學認識和關注的對象。不過,這一現(xiàn)象背后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歷史原因,這便是?滤f的“生命政治”(biopolitique)的誕生。用?碌脑捳f:“西方世界從古典時代起經(jīng)歷了一次權力機制的深刻變化!赖臋嗔σ矎拇碎_始發(fā)生了變化,或者至少逐漸求助于支配生命的權力要求,并且開始被納入這些要求之中”。2從置人于死地的權力到支配生命的權力,權力機制的這一更迭意味著權力滲透生命、控制生命的微觀化與徹底化,而作為權力管控生命的兩種主要形式,對身體的規(guī)訓與對人口的調(diào)控也使得性的重要地位日益凸顯:“總的來說,在‘身體’和‘人口’的連結(jié)點上,性變成了以管理生命為中心(而不是以死亡威脅為中心)的權力的中心目標”。3作為公共領域的焦點,性于是便成了各種話語的主題和知識的對象。司法、教育等體制想方設法地讓人們盡可能地坦白它,醫(yī)學、社會學等學科想要盡可能地認識它。正是在權力機制不斷透過知識和話語進行生產(chǎn)建構(gòu)的這一過程中,嚴格說來專屬于現(xiàn)代西方的性欲被發(fā)明了出來并得到了界定。具體而言,“在坦白技術與科學話語的交叉點上……性欲被界定為‘本性上’是一個容易受到各種病理過程感染、因而要求治療或規(guī)范的領域,一個需要解釋的意義場,一個被各種專門機制所掩蓋的凸點,一個包含各種不確定因果關系的焦點,一種必須揭露和聆聽的晦澀言語”。4
福柯所界定的性欲,菲利普·薩拉辛(Philipp Sarasin)曾經(jīng)對它的“發(fā)明史”做過一番簡明扼要的梳理。在薩拉辛看來,“盡管各個社會和文明都會以這種或那種方式來衡量身體的欲望,但認為一種‘性沖動’(pulsion sexuelle)是人內(nèi)在固有的并且對它的滿足是‘好的’甚至‘健康的’,這種觀點卻只能追溯到歐洲的啟蒙運動,也就是18世紀末”。5當然,在啟蒙主義者及其追隨者看來,并非所有對性沖動的滿足都是好的或健康的,諸如手淫以及同性戀等行為表現(xiàn)就被19世紀的醫(yī)學家們——他們正是理性啟蒙精神的繼承者與實踐者——視為性沖動倒錯的、異常的、有害健康的滿足。隨著馮·克拉夫特-埃賓(von Krafft-Ebing)的《性心理病態(tài)》(Psychopathia sexualis)這部重要著作在1886年的問世,性欲被一分為二,一邊是本質(zhì)上正常的性欲,另一邊則是由于遺傳缺陷所致的倒錯的性欲。6不過,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真正完成對性欲的發(fā)明的,當屬弗洛伊德及其所創(chuàng)立的精神分析。按照拉康的繼承人雅克-阿蘭·米勒的理解,精神分析正是由于“談論性”而被?乱暈椤靶杂麢C制”本身的一個組成部分。7同樣,也正是由于精神分析通過科學地、系統(tǒng)地探討“性”而真正完成了對“性欲”的發(fā)明,?虏疟硎尽皬墓诺鋾r代開始發(fā)展的性欲機制的歷史,可等價于精神分析的考古學”。8
弗洛伊德《關于性欲理論的三篇論文》(Drei Abhandlungen zur Sexualtheorie)在1905年的問世,尤其是“幼兒性欲理論”(infantile Sexualität)、性欲的“多態(tài)倒錯”(polymorph pervers)性質(zhì)在其中的首次提出,使得現(xiàn)代西方社會關于性欲的理解開始發(fā)生重大轉(zhuǎn)向。薩拉辛表示,這一轉(zhuǎn)折的關鍵就在于:“在那之前一直代表被排斥的性欲(sexualitéexclue)的性倒錯,它成了人的各種沖動的源頭。倒錯性扎根在人性當中……弗洛伊德絕不再相信‘好的’‘健康的’性”。9從?碌囊暯浅霭l(fā),有理由認為正是精神分析對性欲具有倒錯本性的上述定調(diào),進一步加劇了生命政治的權力機制對于性欲的拷問、監(jiān)視、規(guī)訓、矯治、控制。而在精神分析看來,權力機制對于性欲的各種控制策略都是以對它的壓抑(德文:Verdrängung,法文:refoulement,英文:repression)為前提和基礎的。
弗洛伊德所探討的壓抑與文明的禁忌及其內(nèi)化效果有關。在弗洛伊德看來,壓抑過程實際上涉及兩個方面:一方面,作為外部禁忌內(nèi)在化身的心理審查機制將性沖動特定的(例如亂倫的)“表象代表”(Vorstellungsrepräsentanz)壓制在無意識(das Unbewusste)中,拒絕其進入意識;另一方面,原本與被壓抑的舊表象綁定的性沖動的精神能量即“情感量”(Affektbetrag),則要么轉(zhuǎn)化為焦慮等情緒或進一步形成癥狀(Symptombildung),要么通過移置(Verschiebung)綁定在新表象上從而形成替代(Ersatzbildung)。10若是后一種情況,那么舊表象與新表象之間便能夠以先后與它們綁定的同一股沖動為中介產(chǎn)生聯(lián)系。如此一來,在性沖動脫離其原始對象而進入多樣化發(fā)展的過程中,個體起初較為簡單的精神結(jié)構(gòu)也就得以不斷朝著更加復雜化、更加“高級”的方向發(fā)展。然而,在其早期對象的心理表象遭到壓抑的情況下,性沖動同樣也可能轉(zhuǎn)向其他異常的、病態(tài)的對象,或者以各種身心癥狀的迂回形式體現(xiàn)出來,這可以說是弗洛伊德在創(chuàng)立精神分析過程中的一項重大發(fā)現(xiàn)。
由此出發(fā),可以發(fā)現(xiàn)弗洛伊德實際上對壓抑持一種雙重態(tài)度:一方面,在以亂倫禁忌為核心的文明道德可被視為人類社會基礎的種系發(fā)生(Phylogenese)的意義上,以及在禁忌的內(nèi)化以及壓抑的形成是構(gòu)建個體精神結(jié)構(gòu)前提的個體發(fā)生(Ontogenese)的意義上,弗洛伊德都認為對于性沖動進行某種程度的壓抑是必要的;另一方面,在壓抑有可能導致性沖動無法得到所謂“正常的”表達而轉(zhuǎn)向各種倒錯對象或引發(fā)各種身心疾病的意義上,弗洛伊德認為壓抑往往具有致病性的效果或傾向。正是基于這樣一種雙重態(tài)度,弗洛伊德不僅從對性欲的壓抑出發(fā)來解釋人類心理的正常發(fā)生過程,而且也用性壓抑來解釋人類心理發(fā)展的各種異常表現(xiàn)。例如,他認為在現(xiàn)代西方人中間迅速蔓延的神經(jīng)質(zhì)傾向可以追究到高度性壓抑的所謂“文明的性道德”,11而這可以說正是?潞髞硭械摹皦阂旨僬f”的一種典型表述。
在弗洛伊德壓抑理論的基礎上,馬爾庫塞提出了“基本壓抑”(basic repression)與“剩余壓抑”(surplus repression)12的區(qū)分,由此進一步發(fā)展了壓抑假說。馬爾庫塞表示,基本壓抑是為使人類在文明中永久生存下去而對本能所做的必要變更,而剩余壓抑則是社會統(tǒng)治所必不可少的約束。13乍看起來,馬爾庫塞對于壓抑的這一劃分似乎與弗洛伊德對于壓抑的雙重態(tài)度形成了某種對應:基本壓抑對應于弗洛伊德眼中作為人類群體維持文明狀態(tài)必要前提以及人類個體心理正常發(fā)展必要基礎的壓抑,剩余壓抑則對應于弗洛伊德眼中對人類社會的未來發(fā)展以及人類個體的身心健康構(gòu)成威脅的壓抑。然而,這種表面上的對應關系實際上并不成立,弗洛伊德與馬爾庫塞對于壓抑的理解其實存在重要差異,關于這點下文還將做進一步的闡述。除此之外,馬爾庫塞也沒有像弗洛伊德那樣用過度的性壓抑來解釋現(xiàn)代西方人心理健康狀況的惡化,而是用它來解釋資本主義社會下的異化勞動現(xiàn)象,由此將弗洛伊德學說馬克思主義化了。從馬爾庫塞的視角出發(fā),可以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者所遭受的剩余壓抑正是為資本家榨取剩余價值服務的,因此按照資本主義的“操作原則”(performance principle)——即“現(xiàn)實原則”(reality principle)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所采取的特定形式——運作的剩余壓抑恰恰促成并加劇了馬克思意義上的異化勞動。14不過,正如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方式在讓勞動者異化為無產(chǎn)者的過程中也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以及共產(chǎn)主義社會創(chuàng)造了條件一樣,馬爾庫塞也認為資本主義社會高度發(fā)達的科技生產(chǎn)力與豐富的物質(zhì)資料也為消除壓抑和解放愛欲打下了基礎,并且完全可以期待人類的愛欲在這種獲得解放的狀態(tài)下不受壓抑地自由升華為非異化的勞動,亦即結(jié)合了愛若斯(Eros)與邏各斯(Logos),具有“滿足的合理性”(rationality of gratification)的自由消遣工作。
由此再回到弗洛伊德與馬爾庫塞關于壓抑的不同理解上。弗洛伊德之所以沒有像馬爾庫塞那樣區(qū)分基本壓抑與剩余壓抑,很可能是因為在他看來壓抑本身對于文明而言就是“基本的”,因此是必不可少的,盡管它的存在不免威脅到人類個體的身心健康乃至人類集體的未來命運;馬爾庫塞則認為有可能出現(xiàn)一種非壓抑性的文明,其中不僅不再有剩余壓抑,甚至連基本壓抑也得以消失。如此一來,便形成了兩套看似相近實則存在重大差異的壓抑假說。馬爾庫塞對于非壓抑性社會的構(gòu)想看似更加激進、更具革命性,卻不免被詬病為天真的理想主義;相反,弗洛伊德對于壓抑及其與文明之間關系的理解看似悲觀,實際上卻有其深刻性,并且正如下文的分析將會表明的那樣,這種深刻性本身或許蘊含著另一種革命性。
二、對生產(chǎn)的權力分析與對“壓抑假說”的批判辨析
在?驴磥恚R爾庫塞式的“壓抑假說”的主要問題或局限,就在于只是片面強調(diào)了17世紀以來西方社會對于性的壓抑,而既沒有注意到也沒法解釋這幾個世紀正是關于性的話語和知識經(jīng)歷爆炸式發(fā)展的時期。壓抑假說依然以傳統(tǒng)的君權—法律模式來理解權力的機制,依然將權力視為自上而下的、簡單粗暴的壓迫性力量,而沒能把握到權力機制運作的多面性、多樣性與復雜性。
按照?碌恼f法,“現(xiàn)代社會的特點不是把性隱藏起來,而是在強調(diào)性是‘秘密’的同時,熱衷于一直談性”。15正是在作為秘密而被不斷認識、不斷談論的過程中,性成了現(xiàn)代西方意義上,以及作為科學研究對象的“性欲”。關鍵在于,性欲誕生的過程也是權力機制透過話語和知識生產(chǎn)出各種新快感的過程。權力采取的策略是精細而復雜的,“它不限定性欲的范圍;它沿著各條無止境的滲透線追蹤和延伸各種不同形式的性倒錯。它并不排除性倒錯,而是把它納入身體之中,作為詳盡說明個體的方式。它也不尋求規(guī)避性倒錯,而是通過快感與權力相互增強的螺旋線引發(fā)它的各種變化。它不設置障礙,而是提供最大限度地產(chǎn)生性倒錯的地點。它產(chǎn)生不和諧的性欲,并且把它固定下來”。16換言之,權力通過知識了解性欲、通過話語談論性欲,其目的并非徹底壓抑性欲,而是追蹤或追捕性欲可能帶來的快感。與此同時,快感卻也隨著權力的這種追捕不斷以新的形式擴散、滲透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個角落,并由此激發(fā)出權力新的運作策略。就此而言,權力與快感之間絕非簡單的壓抑關系,毋寧說二者之間始終保持著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生產(chǎn)性的張力,二者之間的這種循環(huán)互動實際上構(gòu)成了一場不斷花樣翻新的“貓鼠游戲”——“快感與權力既不相互取消,也不相互反對,而是相互追蹤、相互重疊和相互激發(fā)。它們根據(jù)各種既復雜又積極的激勵與煽動機制相互連接”。17
在此基礎上,?卤硎荆“我們必須拋棄近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開啟了一個性壓抑不斷增長的時代的假說。不僅我們目睹了各種反常性欲明顯地爆發(fā)了出來,而且,尤其重要的是,一種迥然不同于法律的機制,盡管它還局部地依靠各種禁止手段,卻透過彼此關聯(lián)的網(wǎng)絡機制,確保了各種特殊的快感和不同的性欲不斷增多”。18?聦τ趬阂旨僬f的不滿,主要在于認為其未能把握到不同于法律模式的權力機制,因此無法理解權力與快感之間復雜而微妙的互動關系,進而也就無法解釋現(xiàn)代西方在看似禁欲的外表之下何以大量涌現(xiàn)出各種特殊的性欲和快感。然而,?聦阂旨僬f的批判其實不過指出了后者可能存在的缺陷與不足,并不意味著對它的完全否定或徹底拒斥。正如他本人所言:“我對壓抑假說的懷疑,目的不是指出它是錯誤的,而是把它重新納入17世紀以來現(xiàn)代社會內(nèi)部的性話語的一般結(jié)構(gòu)之中!喲灾,它就是在自己的運作和存在理由中規(guī)定支撐著我們社會中性話語的權力—知識—快感的體制”。19
問題首先在于:既然前文已經(jīng)區(qū)分了存在重大差異的兩套“壓抑假說”,那么?滤鶓岩苫蚺械木烤故悄囊环N?有跡象表明,?碌呐袑嶋H上很可能針對的是馬爾庫塞的壓抑假說。例如,在澄清壓抑假說與其本人觀點之間差異的一次說明中,?卤惚硎荆骸拔乙蚕M盐易约汉拖耨R爾庫塞這樣的泛馬克思主義者區(qū)別開來。馬爾庫塞夸大了‘壓抑’概念的作用——因為倘若權力唯一的功能就是壓抑,倘若它僅僅通過審查、排斥、阻礙和壓抑來運作,以一種強大超我的姿態(tài)僅僅通過一種消極的方式展現(xiàn)自己,那么它就會是一種脆弱的東西。相反,如果說權力是強大的,那是因為正如我們現(xiàn)在開始覺察到的那樣,它在欲望以及知識的層面產(chǎn)生了效果。權力生產(chǎn)知識,而遠非妨礙知識”。20在?驴磥,像馬爾庫塞那樣僅僅將權力理解為統(tǒng)治者(資本家)壓抑、壓迫、壓榨被統(tǒng)治者(勞動者)的否定性力量,而無視權力在知識、話語、欲望與快感等層面所具有的生產(chǎn)性效果,這顯然有失偏頗。不僅如此,同樣有理由認為,從?碌囊暯浅霭l(fā),馬爾庫塞對于基本壓抑與剩余壓抑的區(qū)分也是存在問題的。?掠锌赡軙硎,基本壓抑與剩余壓抑之間的界限完全是可變的,權力完全可以通過知識和話語而讓剩余壓抑以各種形式滲透到基本壓抑當中,使得服務于統(tǒng)治目的的規(guī)訓在無形中被合理化、內(nèi)在化為生存必不可少的條件。由此可見,基本壓抑與剩余壓抑的區(qū)分即便成立,它本身也只是權力的一種策略性建構(gòu),是權力話語運作所產(chǎn)生的一種效果,而不具有任何非歷史性的固定基礎。
那么,福柯對于壓抑假說的批判是否同樣適用于弗洛伊德?上文已談到,弗洛伊德對于壓抑實際上持有雙重態(tài)度,而這種雙重態(tài)度所反映出的乃是其對于壓抑之理解的深刻性。盡管弗洛伊德一方面對于壓抑可能給人類個體與群體造成的危害一直保持警惕并感到擔憂,但另一方面他也從未忽視壓抑本身對于人類文明及個體發(fā)展必不可少的奠基性作用。與馬爾庫塞將壓抑簡單歸結(jié)為有待消除并有可能消除的否定性力量不同,弗洛伊德的深刻之處在于指出壓抑可能具有的消極作用的同時,也充分意識到壓抑本身所具有的積極功效。因此,弗洛伊德對于非壓抑性文明的否決,以及對于愛欲與文明之間必要張力的堅持,不能被簡單視為一種悲觀主義立場的體現(xiàn),而毋寧說是對一種馬爾庫塞式樂觀的預先拒斥。
由于?潞芸赡軟]有充分認識到弗洛伊德與馬爾庫塞兩人的壓抑理論之間存在的重大差異,因此他在對所謂的“壓抑假說”進行批判時并未嚴格區(qū)分這兩套理論,所以這種批判本身難免存在無的放矢或張冠李戴的問題。正如前文所述,?碌呐兴槍Φ钠鋵嵤邱R爾庫塞而非弗洛伊德的壓抑理論,因此將?聦阂旨僬f的批判理解為對弗洛伊德思想的否定顯然有失公允。實際上,弗洛伊德對于壓抑的深刻理解,尤其是他對于壓抑本身所蘊含的生產(chǎn)潛力的揭示,不僅使得他完全有理由免遭?碌呐校沂沟脙扇说男杂碚撚辛吮舜苏{(diào)和甚至融通的可能。
三、基于壓抑的生產(chǎn):兩套理論的調(diào)和或融通
可以說,以往人們只強調(diào)弗洛伊德對于壓抑的危害性與致病性的揭露,而未能充分重視他對于壓抑所具有的奠基性與建設性的揭示。實際上,正如壓抑的危害性同時反映在個體與集體這兩個水平上一樣,壓抑的奠基性也體現(xiàn)在個體發(fā)生與種系發(fā)生這兩個層面上。之前已提到,弗洛伊德認為壓抑對于個體心理的正常發(fā)展而言是必不可少的,這不僅是出于文明社會亂倫禁忌的要求,也是出于個體心理發(fā)展自身的需要。由于弗洛伊德將人的神經(jīng)—精神結(jié)構(gòu)設想為在追求最大化快樂的過程中為了迎合現(xiàn)實條件而不斷朝更高復雜程度發(fā)展演化的系統(tǒng),因此盡管壓抑對于性欲在某些方向上的直接滿足構(gòu)成了阻力,但它也成了借此推動個體的整個心理機能不斷發(fā)展的助力。倘若個體從未經(jīng)歷任何壓抑,倘若個體在貫徹其“快樂原則”(Lustprinzip)方面從未遇到來自現(xiàn)實方面的任何干擾或阻礙,那么其整體心智發(fā)展勢必將停留在較低的水平。同樣,在種系發(fā)生層面,按照弗洛伊德在《圖騰與禁忌》中的設想,在原始群落的兒子們合力弒殺暴虐的原父之后,倘若他們沒有出于對父親的愛,沒有出于對父親亂倫禁令的延遲服從而壓抑其亂倫愿望,并且將其確立為基本的禁忌與法則,那么人類便無法真正進入嚴格意義上的文明階段。不僅如此,即便在進入文明階段之后,壓抑對于社會文明的發(fā)展與興盛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因為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壓抑促使性沖動轉(zhuǎn)化、升華為科技與文化發(fā)展的強大動力。愛情令人心馳神往的魅力同樣得益于壓抑的存在;相反,在缺乏性壓抑的社會或時代,能夠獲得直接性滿足的人們在縱情聲色之余,往往會陷入無邊的空虛。21就此而言,可以認為壓抑本身便蘊含著生產(chǎn)與創(chuàng)造的巨大潛力。
不過,倘若弗洛伊德對于壓抑所蘊含的生產(chǎn)潛力的揭示僅限于此,那么這與?碌挠^點之間顯然還存在著不小的距離;诟ヂ逡恋聦阂謫栴}的深刻理解,有理由認為壓抑的生產(chǎn)性不僅體現(xiàn)為壓抑可以促進個體與社會朝正常化、文明化的方向發(fā)展,而且還體現(xiàn)為壓抑同時能夠造就各種異常的、“反社會性的”快感。在?驴磥,在權力追捕快感的互動游戲中,快感不斷衍生出各種新型的、倒錯的形態(tài),并且隨即被科學話語命名和固定下來,被正式地“發(fā)明”出來。從弗洛伊德的視角出發(fā),人們同樣可以說:對于某些性欲(如亂倫的)的壓抑催生出了其他新的性倒錯(如戀物癖)以及性欲的病態(tài)表現(xiàn)形式(如癔癥的軀體化癥狀)。在此意義上,弗洛伊德其實已超前把握到了?隆皺嗔Α旄小狈治瞿J降囊c,洞見了其中所蘊含的微妙的辯證關系,并由此揭示了壓抑對于新的性欲形態(tài)的生產(chǎn)作用。
在此基礎上,還可以更進一步,將弗洛伊德所揭示的性欲的“多態(tài)倒錯性”與?滤斫獾臋嗔\作策略的多樣性聯(lián)系在一起。倘若不對性欲的多態(tài)倒錯性做生物主義的解讀,不將其理解為性欲與生俱來的某種生理屬性,而是像拉康后來所做的那樣對其進行結(jié)構(gòu)主義的解讀,那么完全可以將其視為語言作用于身體所產(chǎn)生的一種結(jié)果,亦即將動物性的、固定不變的“性本能”結(jié)構(gòu)性地改造為真正人性的、具有可塑性的“性沖動”。如果從這種理解出發(fā),那么性沖動層出不窮的倒錯形態(tài),在某種程度上就可被視為權力運用不同的策略、借助不同的話語在身體和性的層面所產(chǎn)生的多樣化效果。22例如,在性取向或性對象選擇的問題上,弗洛伊德本人就曾表示:“在精神分析看來,對象選擇相對于對象性別的獨立性……更顯得是原本的[狀態(tài)],而通過對一個或另一個方面加以限定,由此發(fā)展出了正常的和性向顛倒(Inversion,即同性戀——引者注)的類型。如此一來,在精神分析的意義上,男人唯獨對女人有性方面的興趣也就成了一個有待解釋的問題,而不具備一種以化學吸引為基礎的自明性”。23可見,弗洛伊德在20世紀初就已經(jīng)明確提出了“酷兒理論”(Queer theory)在大半個世紀之后才深入探討的問題,即異性戀與同性戀相比并非更理所當然或不言而喻,前者和后者一樣都需要生物學—化學之外的解釋。換言之,弗洛伊德在此已經(jīng)暗示:作為性欲多態(tài)性的體現(xiàn),異性戀與同性戀都并非人類個體先天注定的取向,而是社會建構(gòu)的產(chǎn)物,是權力機制在不同方向上運作的結(jié)果。
至此,這兩套看似矛盾的性欲理論便得到了某種程度的調(diào)和,?屡c精神分析關于性的爭論也就此得到了一種嘗試性的解決。重視生產(chǎn)的前者與強調(diào)壓抑的后者,二者只是在出發(fā)點和側(cè)重點上有所不同,實際上并不存在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略趶娬{(diào)性快感生產(chǎn)的同時不忘提示權力在其身后緊追不舍,弗洛伊德在警惕壓抑致病性的同時也未忽視其巨大的生產(chǎn)潛力。倘若福柯承認快感在本質(zhì)上依賴于權力的追捕和挾持,那么他大概也不會反對性的生產(chǎn)離不開對性的壓抑。24
最終,人們當然可以同意?碌挠^點,承認壓抑并非權力唯一的表現(xiàn)形式。然而,弗洛伊德從其精神分析的實踐經(jīng)驗出發(fā)所給出的有理有據(jù)的分析,也迫使人們不得不同時承認:在性的領域,壓抑在權力的眾多機制和策略中確實占據(jù)了一個特殊的、基礎性的地位。權力在性的領域不斷生產(chǎn)著新的知識、話語和快感,然而這種生產(chǎn)卻是基于壓抑的生產(chǎn),是以壓抑為前提的生產(chǎn)。在與?碌倪@場隔空對話中,弗洛伊德可能給出的最有力、最?率降幕貞,也許會是下面這番表述:在性的領域,壓抑并不妨礙生產(chǎn);相反,它是使生產(chǎn)得以可能、對生產(chǎn)具有構(gòu)成性的一個基本要素。
注釋
1德里達曾經(jīng)從一個細節(jié)中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當?滦嬉欢巍杂臍v史時,他將‘性欲’放在了引號當中……因為總體而言涉及的是一個詞的歷史,是從19世紀開始對它的各種用法的歷史,是與眾多其他現(xiàn)象有關的一個詞匯經(jīng)歷一種變動的歷史”。Jacques Derrida,“Au-delàdu principe de pouvoir”,Rue Descartes,2014/3 (n°82),pp.4-5。
2[法]米歇爾·?拢骸缎越(jīng)驗史》,佘碧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8頁。
3(1)[法]米歇爾·?拢骸缎越(jīng)驗史》,第95頁。
4(2)[法]米歇爾·福柯:《性經(jīng)驗史》,第46頁。引文中的“性經(jīng)驗”改譯為“性欲”,下同。
5(3) Philipp Sarasin,“L’invention de la《sexualité》,des LumièresàFreud.Esquisse”,Le Mouvement Social,2002/3 (no200),p.139.
6(4) Philipp Sarasin,“L’invention de la《sexualité》,des LumièresàFreud.Esquisse”,Le Mouvement Social,2002/3 (no200),p.145.
7(5) Jacques-Alain Miller,“Michel Foucault and psychoanalysis”,Michel Foucault Philosopher,Timothy J.Armstrong,trans.,Hertfordshire:Harvester Wheatsheaf,1992,p.59.
8(6)中譯本此處存在明顯錯誤,引文由筆者譯自法文本Michel Foucault,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I:la volontéde savoir,Paris:Gallimard,1976,p.172.
9(7) Philipp Sarasin,“L’invention de la《sexualité》,des LumièresàFreud.Esquisse”,Le Mouvement Social,2002/3 (no200),pp.145-146.
10(1) Sigmund Freud,„Die Verdrängung“,Gesammelte Werke Band X,London:Imago,1946,S.254-258.
11(2) Sigmund Freud,„Die》kulturelle《Sexualmoral und die moderne Nervosität“,Gesammelte Werke Band VII,London:Imago,1941,S.144-145.
12(3)通常譯作“額外壓抑”,但實際上這個概念無論在字面上還是內(nèi)涵上都與馬克思的“剩余價值”(surplus value)密切相關,故譯作“剩余壓抑”似乎更為貼切。
13(4) Herbert Marcuse,Eros and Civilization:A Philos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Boston:Beacon Press,1955,p.35.
14(5) Herbert Marcuse,Eros and Civilization:A Philos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p.45.
15(1)[法]米歇爾·?拢骸缎越(jīng)驗史》,第23頁。
16(2)[法]米歇爾·?拢骸缎越(jīng)驗史》,第32頁。
17(3)[法]米歇爾·?拢骸缎越(jīng)驗史》,第33頁。
18(4)[法]米歇爾·?拢骸缎越(jīng)驗史》,第33頁。
19(5)[法]米歇爾·福柯:《性經(jīng)驗史》,第9頁。
20(6) Michel Foucault,“Body/Power”,Power/Knowledge:Selected Interviews&Other Writings(1972-1977),Colin Gordon,ed.,New York:Pantheon Books,1980,p.59.
21(1)Sigmund Freud,„über die allgemeinste Erniedrigung des Liebeslebens“, Gesammelte Werke Band VIII, London:Imago,1943, S.88-91.
22(1)德里達也暗示性欲多態(tài)性與權力多重性之間存在密切關系:“涉及性欲的這種多態(tài)的且具有增殖作用的眾多性(multiplicité)取決于權力的功能本質(zhì)上并非禁止的功能,而是生產(chǎn)出圍繞著一個秘密的源源不斷的眾多話語、言說或嘀咕的功能”。Jacques Derrida,“Au-delàdu principe de pouvoir”, Rue Descartes, 2014/3(n°82), p.8。但他也像?乱粯訉阂肿隽笋R爾庫塞式的理解,將其視為純粹禁止性、否定性的力量,而忽視了弗洛伊德對于壓抑所蘊含的生產(chǎn)潛力的揭示。
23(2)Sigmund Freud, Drei Abhandlungen zur Sexualtheorie, Gesammelte Werke Band V, London:Imago, 1942, S.44.
24(3)美國著名學者列奧·博爾薩尼甚至表示,?隆八沂镜哪承﹩栴},尤其是關于規(guī)訓機制以及關于抵抗這些機制的可能性(內(nèi)在于這些機制本身的可能性)的問題,就其應有的整個廣度而言,倘若不考慮像壓抑和無意識這樣的精神分析概念便無法處理”。Leo Bersani,“Freud/Foucault-allers-retours”, Vacarme, 2004/4(n°29), p.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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