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詢師能幫我擺脫痛苦嗎?
發(fā)布時間:2020-2-24 瀏覽次數(shù):2152
更確切地說,我們想談一下,作為心理療愈的一種形式,心理咨詢的獨特價值到底在哪里?它到底算是科學,還是藝術?咨詢的起點和終點在哪里?咨詢中療愈發(fā)生的機制到底是什么?人生指南的市場上那么多買家和賣家,就對人類精神的理解而言,心理咨詢與文學、哲學又有什么根本區(qū)別?讀一本《安娜·卡列尼娜》,看幾季《情事》,與做一段優(yōu)秀的婚姻咨詢之間,到底有什么本質差異呢?鑒于目前國內合格咨詢師的匱乏和相對昂貴的咨詢費用,它僅僅只能是少數(shù)人的奢侈品,一種昂貴的“心靈spa”嗎?還是說,在未來,它也可能成為一種我們療愈心靈痛苦的日常形式?
在這期封面故事中,你會讀到我的同事們采寫和外約的各種關于心理咨詢方方面面的報道,一個優(yōu)秀的咨詢師應該是什么樣的?他們追求什么樣的自我修養(yǎng)?他們對于中國心理咨詢行業(yè)現(xiàn)狀與未來的思考?以及在婚姻、家庭、職場、個人成長等各個不同領域的心理咨詢的實例。在中國,心理咨詢這個概念是從08年汶川地震后開始進入大眾文化的視野的。在此之前,就大部分人而言,我們對于內心世界的問題大都是很漠視的。我們很少去想,何為自我?自我的核心是什么?我們的才華在哪里,缺陷又是什么?我的痛苦源自哪里?我的幸福又去何處追尋?我們心里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不想要的又是什么?人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當然,每個人會感覺到苦悶,感到彷徨,感到傷痛,但很少有人會覺得有處理的必要。就像美國一位心理學家說的,“我們對一點點身體的傷口都會大驚小怪,卻對心理傷口毫無概念。失敗、孤獨、被拒絕、被背叛,都會在造成心理上造成深刻的傷口。如果拒絕正視,傷口就會化膿,影響我們的健康!事實上,即使今天,兩個人坐在一起,通過談話,整理人生,探尋人性,試圖找到某種關于自我的洞見,或者關于人生的答案。對中國人來說,這仍然是一件很怪異很值得懷疑的事情,好像更適合留在伍迪艾倫的電影里。我怎么知道它能不能有效果呢?就算有,到底能有多大效果?性價比合理嗎?
而且,它還在一定程度上挑戰(zhàn)著我們集體主義的潛意識。畢竟,我們并不僅僅存在于這幅皮囊之內,我們還在家庭之中,在社會之中,在國家之中,在世界之中。這樣的沉溺于自我之中,難道不是一種虛弱或者自我中心? 心理咨詢最初是弗洛伊德的發(fā)明。他希望找到一種人性的結構,可以解釋一切人類心理的現(xiàn)象。在上個世紀20年代,他的精神分析療法還是一種智識運動,只流行于知識分子和藝術家之間。直到1950年代,美國人精神健康的危機,將這種療法帶入了大眾的視野。之后,各種新的咨詢流派不斷誕生,其創(chuàng)始人如弗洛伊德、榮格、艾瑞克森、弗洛姆、卡爾·羅杰斯、維克多·弗蘭克爾、薩爾瓦多·米紐欽等等提出了不同的治療哲學和工具,深刻地改變了西方人看待世界和自己的方式。
如今,我們正在經(jīng)歷一場類似美國50年代那種物欲橫流、傳統(tǒng)價值觀崩潰的精神危機。我的一位采訪對象,華中師范大學心理系教授江光榮說,“我們匱乏的時間太久了。在經(jīng)歷了初期經(jīng)濟的起飛之后,貧富差距快速擴大,整個社會處在一種躁動不安的狀態(tài),有兩種普遍的心態(tài)。第一,所有東西都是假的,只有錢是真的;第二,原來傳統(tǒng)的價值都被動搖和否定,包括親情、愛情、民族、自由……“我們在努力尋找精神上的安頓之所。但這些源自西方的咨詢理論和技巧到底多大程度上能解決我們中國人的心理問題呢?比如英國著名精神分析師亞當·菲利普斯曾經(jīng)有過一個很有趣的比喻。他說,精神分析是一種“副作用”。新藥上市之前都要測試可能的副作用,但如果有一種藥物,它的整個研發(fā)目的,所有的價值,就在于它不可預測的副作用,你大概會覺得這家制藥廠的老板一定是腦子壞掉了。誰想要一種副作用呢?我們要的是對癥下藥,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決定我想不想要用這種藥。事實上,在美國,在藥物治療和認知行為療法的沖擊之下,精神分析早已變成一個極為小眾的咨派,不僅因為它耗時過長,而且治療效果難以界定。相比之下,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末的認知行為療法被普遍認為是一種真正科學的心理療法(它也是目前美國惟一認可的可以享受公費醫(yī)保的心理服務項目),因為它是基于實證的,標準化、流程短、見效快。
認知行為療法的基本策略是,攻擊并最終改變一個人負面想法與信念,從而矯正不良行為。它認為,在外部事件和人的情緒反應之間還有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即人的信念,正是這一信念負責解釋事件,并作出相關的情緒反應。既然人無法控制外部環(huán)境,唯一能控制的是一個人的信念。
所以,當一個人被一種負面想法糾纏,比如“我總是搞砸我的工作”,或者“每個人都在盯著我肚子上的贅肉”,或者“我必須喝杯酒才能去開會”。認知行為療法會質疑這些信念:你真的每次工作都會搞砸嗎?還是你跟一般人一樣,有時候成功有時候失敗?每個人真的都盯著你肚子上的贅肉嗎?還是你自己臆想出來的?總之,治療師會幫助這個人發(fā)展一種新的、更現(xiàn)實的信念,以取代之前的認知。
這件事情聽起來很簡單,但事實上并不容易,因為我們對事情的解釋常常是潛意識的,且自發(fā)性的。就好像我們體內有一個滾動評論的聲音,整天不停,不斷地對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作出判斷。通常我們不會質疑這個內心的聲音,甚至注意不到它。

因為這個聲音是源于我們從童年時期就接受的觀念和信條,慢慢內化成我們自己的觀念和信條。我們假設這種聲音永遠是正確的,但很遺憾的是,它經(jīng)常會出錯,它會從一個扭曲的,有偏見的角度,對我們和我們的生活作出評判,比如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所有的人都喜歡你;或者所有的人都不喜歡你,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會失敗。這種時候,僅僅靠理性的認知和分析恐怕是不夠的,你還需要一些更深刻的自我探索和療愈。
基于同樣的理由,也許精神分析、人本主義之類的長程、深度的心理療法在中國仍然有它們的潛力。武志紅,一位國內頗為知名的精神分析學派心理咨詢師告訴我,“如果我們的基本脈絡是對的,我們的文化邏輯,內心的邏輯是對的,也許認知行為就可以了。但如果你內在機理是亂的,甚至是相反的,那我們就需要做一個深度的手術!
事實上,在這次采訪過程中,我的幾位采訪對象都對我表達過類似的觀點:人性的基本,包括愛與恨、善與惡,以及人生的主要戲劇恐怕并沒有多大區(qū)別。所不同的是,我們如何述說、如何闡釋這些痛苦,并賦予它多大的意義,我們認為自己應該在多大程度上受苦,又應該在多大程度上幸福?也許,正因為心理咨詢與我們的文化有諸多的格格不入之處,所以對于我們今天在轉型期所面臨的心靈困局,才有特別的針對之處。比如武志紅說,“我們的文化里從來不提倡做自己。所謂孝順、聽話,其實都是人的異化。倒退20年,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是沒有自我的,我們聽父母的,聽老師的,聽領導,一輩子都聽別人的,按照某一種模式生活,就是不能聽從自己的聲音,而且這是一種集體狀態(tài),就很糟糕!所以他并不認為,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大家心理上的病癥越來越重。恰恰相反,他認為這是一個極好的時代,因為每個人做自己的空間越來越大了。2005年,他還在廣州一家報紙寫心理學專欄,經(jīng)常寫一些關于“人如何成為自己”的小文章!澳菚r候還挺另類的。但現(xiàn)在大家都在說,人要做你自己。人活在世界上的價值就是把自己活出來!江光榮是國內人本主義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這個學派主張“以人為中心”,全部的治療都基于一種對人性的基本假設:“和一切生物一樣,人也有自我實現(xiàn)傾向,這種自我實現(xiàn)有兩個基本傾向,一是創(chuàng)造的傾向,二是親社會的傾向。而心理咨詢只有一個目的,就是促成一個人順著他的本性走,促進人的本性的現(xiàn)實化。”也就是說,他們不認為,人之為人的本性中,包括貪婪、自私、以及弗洛伊德所說的攻擊性和破壞性。江光榮說,“攻擊、破壞的原始本能確實有生物學的來源,但那是個體生命面臨生存威脅時采取行動,保護自己的安全,就像一個人在樹林里遇到一只老虎,他的腎上腺素水平迅速上升到極高的水平,或戰(zhàn)或逃,都是指向本性的。但這種攻擊性是為了自保,而不是為了傷害老虎!這個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卡爾羅杰斯曾經(jīng)說過,“雖然我對現(xiàn)今世界中數(shù)量驚人的破壞、殘酷與令人驚懼的行為知之甚詳──大至戰(zhàn)爭威脅,小至街頭暴力──但我仍找不出邪惡是人類遺傳的本性的證據(jù)。特別是在有助于個人成長與自由抉擇的氣氛中,我從來沒看到過有人會選擇罪惡與破壞的方向去做。在此種氣氛中,每個人所選的都是更社會化、更能與人建立良好關系的。這樣的經(jīng)驗讓我確信人之所以會做出惡行,是受其社會文化影響的結果……,所以我看到的每一個人,就像其他物種一樣,其天賦本性基本上均是建設性的,只是在成長過程中被經(jīng)驗給毀了!
江光榮說,“中國人說‘人之初,性本善’,只是說說而已。大多數(shù)人更相信‘性相近,習相遠’,強調習染、教化在塑造現(xiàn)實人格中的決定性作用。強調習染教化,就意味著對人性一定程度的不信任!“中國文化比較容易塑造出這樣的人格:他們對自己有不切實際的高要求,對自己的表現(xiàn)總是不能滿意;他們腦子里裝滿了道德律條和價值規(guī)范,要求自己是圣人、貞女、賢妻良母或者好丈夫好父親。一事當前,他們第一反應是‘照道理應該……’?傊,道理、規(guī)矩、倫理、義務等等是他們生活的指南。但正因為如此,人本心理咨詢強調回歸人的本質,重視接納自己真實經(jīng)驗,才更有針對性,針對那些束縛個性,妨礙個人自我實現(xiàn)的東西!回到我們最核心的問題,就真正地認識自己,實現(xiàn)自己而言,心理咨詢師到底能為我們做什么呢?一方面,當然是他們掌握著一些理解人性、破除防御、以及如何改變人的行為和態(tài)度的理論和工具,比如自由聯(lián)想、夢、沙盤等等。這些都是通往人類無意識的有效工具,使用得當,能幫助他們洞見我們的心理和行為中不斷自我囚禁的病理化模式。另一方面,探索自我的道路很黑暗很危險,這就是為什么你需要一個安全、嚴肅的空間和一個睿智、溫暖、富有同情心的陪伴者,讓你能夠自由而深入的探究你和你的生活。你可以說腦子里想到的任何東西,心理咨詢師不會覺得驚訝、無聊甚至惡心。因為他們帶著最大的真誠、尊重和無條件的共情。在他們的陪伴下,你會感覺自由、感覺被接納,可以解開自己的心結。
但是,江光榮教授提醒我,靠任何一個權威認識自己的想法,要么自戀,要么無知。而心理咨詢師很容易陷入這種自戀或無知里面。“人本心理咨詢強調,不同的人認識自己的能力有很大的差異。人心中也的確有種種防御,使得你無法有效地、直覺地、省勁地認識自己。但這個流派對于人的改變最大的信念就在于,只有你自己才能真正認識你自己,改變你自己。你需要靠自己的力量,找到自己應該往哪個方向走。”這也意味著,在咨詢過程中,咨詢師提供的關鍵并不是關于你的判斷或洞見,而是共情和陪伴!罢軐W家馬丁·布伯所說的那種‘你和我’的關系(不把人視為工具性的存在,而是一個有生命、有情感、有尊嚴的主體),那樣的關系和陪伴是每一個優(yōu)秀的咨詢師著力去追求的,但對當事人來說,尋求真正的‘我和你’式的陪伴,未必在咨訪之間,而可以在親友之間、同時之間的互助互愛。我們應該學會做更好的父親,更好的母親,更好的哥哥姐姐,更好的朋友,這才是最強大的陪伴的力量。無論專業(yè)咨詢多強大,永遠取代不了這一部分!人生而痛苦。我們渺小、無知、充滿缺陷,而我們之外的一切都顯得那么巨大、復雜、令人淹沒。我們都要面對孤獨、死亡和人生的無意義。曾經(jīng),我們的祖先有宗教、集體、社區(qū)、國家作為抵抗這種可怕現(xiàn)實的堡壘,但現(xiàn)在,我們似乎必須靠一個微弱的自己去承擔這種存在的重負。
總體而言,心理咨詢很少處理個體之外的問題,而是將絕大部份問題的出處都歸結于人自身——你錯誤地成了你自身,所以改變也只能回到自身。我曾經(jīng)對于這一點極為困惑和不滿。如果一個人的痛苦,不是他自身的原因,而是社會和環(huán)境的原因呢?我們那些從個體內部尋求心靈解脫的方式,不都變成了一種社會控制的手段了嗎?后來,我在加拿大心理學家喬丹·彼得森的演講里找到了部分答案。喬丹·彼得森是最近一兩年在西方突然走紅的公共知識分子,他曾經(jīng)也是一個執(zhí)業(yè)的心理咨詢師,喜歡對年輕人談自由和責任,談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他在youtube上的課程有數(shù)百萬的追隨者,被奉為一個“理想的父親“。他的書《人生十二法則》中文版最近剛剛出版。有記者問他,為什么這么多人跑來聽你講課?他們到底渴望得到什么?他回答說,“他們想要的是關于責任與意義的討論。在我們的文化里,已經(jīng)有50多年沒有類似的討論了。一直以來,我們談的是權力和特權,自由與即時享樂,它們都有它們的位置,但它們是膚淺的。一個人在人生中如果只是淺層的停泊,暴風雨會摧毀他們——暴風雨一定會來的。他們需要有人跟他們呼吁責任,因為他們需要長大成人,他們需要通過責任才能找到意義!也就是說,我們必須為自己當下的人生困境負責,我們也必須為外部環(huán)境中的不公平、不正義負責,因為唯有如此,才有變化的可能。
在這個封面的采寫過程中,我還喜歡上了一個叫埃斯特·派瑞爾的比利時女咨詢師。她的書《親密陷阱》中文版剛剛在國內出版,蘋果手機的播客商城里還能找到她的婚姻咨詢的現(xiàn)場實錄where should we begin,非常精彩。我聽她不久前的一個采訪,談到“沒死和活著的區(qū)別”,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派瑞爾是歐美一位著名的婚姻咨詢師,她的父母都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幸存者,。在那次采訪中,她說,一個人沒死是一回事,活著則是另外一回事。很多經(jīng)歷了大屠殺的人,只是還幸存下來沒有死,但她的父母不僅幸存下來了,而且好好地活著,活得光彩照人。她說,那些來到她的咨詢室的人,他們坐在那里抱怨他們的性生活,你也許會覺得,跟生死比起來,這些抱怨難道不是太瑣碎了太無聊了嗎?但他們要的不是性。他們想要的是感覺到活著,生機勃勃地活著,有親密的連接,有希望,對于自身有好奇,相信人生的可能性。這才是一個她作為一個咨詢師工作的意義。
反觀自己,我到底過著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我是沒死,還是活著?到底怎樣才算是生機勃勃地活著?怎樣才算有意義地活著?我想,這些問題本身,才是心理咨詢給我們的啟示,因為心理咨詢能為我們做的,恐怕不是藥到病除的確切無疑,而是為我們當下的生活中引入困惑、引入好奇、引入希望,引入復雜性,從而引導我們進入心靈的更幽微和更開闊之處,那些只有“副作用”才能帶我們去的地方。
來源:三聯(lián)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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